Thursday, March 22, 2012

德士

德士司机这一个工作实际并没有当初想象中那样无趣。


年轻时从年迈的父亲手中接了这一辆德士,延续着他的事业。接下来的生活都是以开着夜班德士维生。于是,不知不觉的当了好几年的德士司机,从年少到至今快三十出头。


开夜班德士唯一的娱乐是跟那些你不知他们身份背景的乘客聊天。


有人会向我抱怨今早菜市的萝卜又涨价白鲳鱼依然是那样贵;也有人会一上车就滔滔不绝的告诉我他在办公室里的悲惨遭遇;更多的是会沉沉默不语的等我开拓话题但接着又紧抿着双唇不语。每一晚都会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勾勒出一个色彩的夜晚。


那一晚我一如往常的开着德士寻找乘客。


车子转入一个其他德士司机少去的住宅区。他们说,那里不但人烟稀少,连路灯也没多一盏。但我想倘若那里有人有急事又无法找不到德士那该怎办,所以我总是会刻意弯入那幽暗又阴森的住宅区。


我把车灯转亮,因为路灯的确无法把路面情况照得清楚。我从远处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婆婆伸出手挥动了两下。我把车子停驶在她屋前。她看见我停下后,转身进入屋内。只见她吃力的拖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我立刻上前帮她提起行李箱放入车厢内。


步履蹒跚的她缓缓地从门前走下来。她每走一个阶梯都是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那般谨慎。我本能地尝试伸出双手给予扶助,仅是出自于内心最基本的道德观念及怜悯。她微弱的说了一声谢谢,接着皱纹爬满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我双手,仿佛一放手她就会从这仅有几十公分的梯级开始坠落至深渊。


我愕然的在她锁着鱼尾纹旁边的眼角看见眼泪,在微微窒息的光晕下闪烁。依稀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帮隔壁家老奶奶在弥漫腐臭气息的水沟里挖捞她跌落的项链时,她也有着和这位老婆婆同样的反应。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世界的现实及残忍把我们锻炼得铁石心肠,于是只要有人施舍那么一丁点的怜悯,我们搁浅的内心就会因此感动而融化成泪。


我把她扶到车内便开口问她我该把她送到哪里。


L市医院。”她简单的回答。接着我把门关上。


“在那之前,可不可以带我在这城市兜兜?”我系好安全带后,坐在后方的她开口。当然,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把车子转入一条小巷,开始漫无目的游走在这座万籁寂静的城市。只有几辆车子快速划过车窗,不断倒退直到所有影像消失为止。而这一个画面一直在车窗外反复从演,唯一不同的不过是那些车子的类型。路上的街灯所照耀的光在车子接近时开始放大而把她垂老的面容照得更清楚。离开后灯光迅速变小,她面目开始转暗,下一道光又急速的来到。


当车子靠近一座老旧的大楼时,她要我把车速减慢。那座大楼伫立在一座座公寓之间,破烂不堪的构造在月光的投射之下显得格外寂寞。她告诉我那是她年少时的住处。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她从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逃命一般逃了出来,不想露宿街头的她只好用仅有的积蓄付了房间的第一个月租金。


车子经过大楼旁的公园时,她又告诉我,那里以前是一个舞厅,而她曾在那里当上了好几年的舞女。也因此跟她丈夫有了一场美丽的邂逅。接着,她没说下去了。我从望后镜看见她拿起纸巾擦拭已经润湿的眼睛。


车子不断穿梭在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几乎每一个角落都零零散散的布满她过去几十年的回忆。有时候经过一些建筑,她会以哽咽的声音告诉我她从前走过的那些记忆。有时候,她只是沉默的望向窗外,像是在凝集那些已经破碎的过去。有时候她小声的自言自语,像是夜深人静时的呓语。


在那之前,我伸手悄悄的把计算价钱的电表关掉。原本显示双位数的电表立刻失去所有原有的艳红色,变成了黑色而消失在黑暗中。


在她说完她儿女们如何羽翼丰满后把她一个人孤苦伶仃遗弃的那一段回忆后,天恰好破晓。橘红色的第一束光渲染在已经渐渐由暗发白的天穹里,被城市楼宇切割的天空依然隐隐约约躲着几颗星星。


我把车开往L市,离开了她住了六十几七十年的城市。


她在后座悄然睡着,闭上眼很安稳的躺着。


很快就到L市了。这原本只需要半小时的路程却花了我一整晚的时光,时间流逝的姿态是那么的缓慢,让我得以窥探她深邃眼神背后的故事。一整夜她细说那几十年时,不时抹去滑落脸颊的泪,却怎么也抹不去内心最深处淤积已久的伤痕。


“再一个转角,就到L市医院了。”


她缓缓撑开眼皮,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瞳此刻却无比浑浊。是因为忆起太多不开心的回忆吗?我不晓得,也不敢晓得。


到达那里以后,我把车子停在大门前,把她行李从车厢里搬出。很快就有医院员工出来协助脚步已经不平稳的她。他们把她扶上了轮椅,另一个员工则把她行李提起。


她伸手欲把一张张钞票塞入我手中,我却推回她手心。我告诉她,德士的价钱电表已经坏了,所以不收费。她眼泛泪光的凝视着我,类似低吟的说了一句:“谢谢谢谢你把我带回从前。”


然后,他们就把她推入医院内。晨曦的光把她背影照得很孤单,被拖长的影子里藏着我没听见的辛酸。自动门闭上以后,我视线已经模糊,脑海却不断浮现她的面容,然后渐渐晕开。


后来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婆婆。但车子依然残留着酸酸涩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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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于第625期《学海》、后浪坊


翎龙:


<德士>有让人称道的叙述方式 : 籍由德士司机的眼睛,说出一位老婆婆辛酸的一生,也说出这个曾是的寂寞。


作者以贴切的文字描绘出老婆婆形象。如“仿佛一放手她就会从这仅有几十公分的梯级开始坠落至深渊。”、“路上的街灯所照耀的光在车子接近时开始放大而把她垂老的面容照得更清楚。离开后灯光迅速变小,她面目开始转暗......”、“车子不断穿梭在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几乎每一个角落都零零散散的布满她过去几十年的回忆。”、“她只是沉默的望向窗外,像是在凝集那些已经破碎的过去。


以上文字在在显示作者有很好的想象力。但作者要注意:文字有些拖沓,像某些德士司机那样绕远路走。好的作者和好的德士司机一样,都该直截了当,即准且快的到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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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说这篇散文的概念是源自读过的一篇英文散文。那一次读完后,凭着记得的情节再去写出另一篇属于我的文章。


比起别人怎么说,我比较在意的是我总写不出一段流畅的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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